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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只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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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人尋死覓活的戲碼,桓玄不是沒有見過。但像自家亦如小妹這般話音剛落就立即撞上去,連機敏如他都沒來得拉住的,桓玄還真是頭一遭見。

桓是知的腦門包被包得跟一個粽子一樣,被勒令躺在床上靜養。

桓溫桓沖軍務繁忙,在桓是知幽幽轉醒後,便不得不離去先行去處理政務,只安排桓玄留下照看這位性子剛強的小妹子。

桓玄坐在桓是知的床頭,想同她敘話。但桓是知裹著被子,面壁生氣,拒絕交流。

桓玄笑道:“得虧你這腦袋瓜還不夠硬,否則叔父的書房要是被撞塌了,那麻煩可就大了。”

“你……”桓是知被激,就要起身與這貧嘴的哥哥理論,手還沒撐起,就感覺一陣頭暈,只得又倒在床上。

桓玄還是心疼這個小妹的,忙扶她坐好,為她掖好被角:“傻丫頭啊,你要故意嚇唬叔父,事先跟我打聲招呼啊。真以為自己練過鐵頭功啊,要是再大力一點,現在跟你說話的可能就是閻王爺了。”

“誰說我是為了嚇唬人。”桓是知又想流淚,“要我嫁給一個陌生人,我還不如死了算了呢。”

“誒,別哭別哭。”桓玄說,“你要是實在不想嫁人,我倒有一個辦法。”

桓是知將信將疑:“什麽辦法?”

桓玄壞笑,掏出腰間那把鑲了翡翠的匕首晃了晃:“哥哥把這把匕首借給你,你呢就在自己的臉上輕輕劃上兩刀,這樣一來呢,你就成了醜八怪,沒有男人願意娶一個醜八怪的……哎呦痛痛痛……”

桓是知的指甲不知何時已經掐入了桓玄的手臂。桓玄從魔爪中掙脫,跳得老遠,揉著自己的胳膊齜牙咧嘴:“你這小丫頭,怎麽十五歲和五歲沒分別啊!還是咬人掐人!本將軍看你重傷在身,不跟你計較!”

桓是知反唇相譏:“要不是本小姐重傷在身,今天還是打得你滿地找牙!”

桓玄佯裝生氣:“好啊你個臭丫頭。虧我還在叔父面前苦苦求情,好不容易求他答應,讓你去書院讀書,結果你還要恩將仇報。行,我現在就去找他……”

“等一下!”桓是知迅速抓到重點,“讀書?你說爹爹答應讓我去書院讀書?”

桓玄故意不說話,只是神氣地看著桓是知。

“哥哥,你過來坐。”桓是知立即換上了一副笑臉,拍拍自己的床榻向桓玄示好,“快跟我說說是怎麽回事兒啊。”

桓玄見好就收,湊到桓小妹身邊,如此這般,將自己的“計策”同她說了。

桓是知聽著聽著,臉上開始陰轉多雲,最後終於徹底放晴,開心地捶了桓玄的胸口一拳:“我的好哥哥,你真是太聰明了!小妹自愧不如!”

桓玄對自家小妹的奉承一向受用,拍著胸口笑道:“那是,你哥我一般不輕易想辦法,怕計策太好,嚇到你。”

桓玄的主意頗為大膽,甚至可以說是異想天開。主要分為兩步:第一,選一個資質平庸,品貌中下的女子,頂上“桓亦如”的名號應付皇帝的召見,皇帝必然瞧不上眼,如此便可避免桓是知入宮;第二,讓桓是知女扮男裝,外出去書院求學。

這兩個步驟,一步欺君,另一步亦非法。怕也只有桓家敢如此有恃無恐了。

桓沖為人保守,本來是堅決不答應的。可女兒的剛烈他心知肚明,要是逼她就範,怕只怕花轎沒擡出去,棺材先要擡進來了。加上桓玄一番言語,他竟漸漸覺得此計倒也不算完全荒唐。

一來,桓是知養在桓府,即使出門也多以男裝示人。雖然建康的人都知道,八年前,桓沖最得意的副將為保護他身中數箭而死,副將無父無母,早年喪妻,只留下一個五歲的孤女。桓沖見那小女孩實在可憐可愛,便將她帶回了桓府,收為義女。但貴族千金,外人難以得見,因此從桓是知的伴讀奴婢中選一個人頂替,也不是太難。

二來,“是知”這一表字叫了不足一年,鮮為人知。固然不敢混進國子學和太學念書,但去京城外的書院求學問題不大。

再者,桓是知平日裏常嫌棄襦裙累贅,不便習武,時常穿男裝,舉手投足之間也像足了男兒情態,不易為人識破。若不是家人早就看慣了她的打扮,怕是也要以為她是個翩翩少年郎呢。

桓溫不置可否,甩手不管。桓玄又巧言攛掇。桓沖看著昏睡中的女兒,淚痕猶在,額頭的紗布仍是殷紅,躊躇再三,總算不情願地點了頭。

就算被揭穿,這種小事也撼動不了桓家的根基。而如若不依此言,這丫頭只怕要麽跳湖上吊,要麽翻墻挖地道,不鬧個雞飛狗跳才怪。

得此喜訊,桓是知立即來了精神,乖乖吃藥,認真吃飯,不出半月,便又成了那個活蹦亂跳的“桓公子”,甚至還比之前胖了一點。

彼時正值盛夏,大多書院尚未開學。那冒牌的“桓亦如”果然沒有入皇帝的眼,選妃之事就此翻篇。桓玄命人送來建康城外各大名書院的資料,桓是知認真地翻了好幾遍,最終選定了學名鼎盛,離建康又不算太遠的杭州尼山書院。

八月暑退,書院方才開學。桓是知日盼夜盼,終於等到院中蟬聲漸低,老樹深沈的墨綠漸褪。她興沖沖地跑去找桓沖:“爹爹爹爹,暑氣將退,該出發去書院了!”

桓沖無奈地點頭,桓是知便一溜煙兒地跑回房間,叫平藍開始收行李。

平藍早就叫人定制了幾身上好的男裝,又習慣性地要將桓是知的珠寶首飾胭脂水粉也一並帶去。桓是知故意粗著嗓子道:“本公子是去讀書的,帶那些女人的玩意兒做什麽。”

平藍只得戀戀不舍地把那女兒家的“百寶箱”放回原處:“有備無患嘛。萬一小姐哪天需要,你又只愛用這聽雨軒的胭脂水粉……”

桓是知正在把玩桓玄送給她的一把有王羲之題字的折扇,聽平藍還叫她小姐,便用折扇輕敲她的腦袋:“你叫我什麽?”

平藍揉著頭:“是是是,奴婢該死,公子……”

桓是知又敲她的頭:“什麽奴婢。從現在開始,你也要變成一個男人,知道嗎?”

行李並不太多,很快就收拾妥當了。反正只要帶夠錢,缺什麽到杭州都能買。

桓是知看了一眼包袱,又突然想起什麽,爬到床上,從枕頭邊拿起一個比手掌稍大的布娃娃。

那布娃娃決不算好看,年歲太久,已磨損得有些發黃。桓是知拿一塊上好的絲質手帕包好,又小心地放進了一個做工考究的木匣子中,還在木匣子外邊又套上了一只布袋。一番折騰,才將那娃娃小心地放進了自己貼身的包裹裏。

平藍不是第一次看見桓是知這麽“伺候”那個其貌不揚的舊娃娃了。那布娃娃平日就放在她的床頭。桓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,唯一一次親手洗東西便是洗那布娃娃。桓沖被調去杭州的時候,桓是知什麽都沒帶,只親自抱了那個布娃娃去。

平藍忍不住小小地揶揄自家主子:“小……公子啊,這不知道的,還以為那個匣子裏,裝了什麽了不得的寶貝呢。”

“這就是了不得的寶貝啊。”桓是知語氣認真,“天上地下,只此一個,可比那些金銀珠寶稀罕多了。”

平藍放下手中的包裹,湊到桓是知身邊,臉上帶著疑惑又古怪的笑:“小姐啊,這都過去□□年了,你怎麽就對那樣一個小公子念念不忘呢?”

桓是知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少有的安詳,似是陷入了回憶中,撇撇嘴道:“我自己也不清楚……就是不知道為何,一直忘不了他……反正,爹爹過世以後,很長一段時間,我一直都睡不安寧。後來,他把‘小白’送給了我,我居然就真的神奇地睡安穩了……”

平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:“嗯……可那畢竟還是小孩子時候的事情啊,你們也不過見過幾面。難道這許多士族公子,就沒有一個比得過那位小公子的嗎?”

桓是知站起身,在房中踱了兩步,幽幽道:“人外有人,我們大晉人才輩出,比得過他的人不會少。況且,如你所言,那時候他不過九歲,誰知道現在是什麽樣……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什麽?”平藍眨著眼睛。

桓是知走到窗前。窗外那一株百年的香樟枝條遒勁,蔥蔥郁郁。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擠過,在院中投下斑斑駁駁的光影。

桓是知仿佛又看見了那個眼神倔強,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小男孩,紅著臉,用有些別扭的語氣安慰自己:“你別哭了,男孩子不能當著別人的面……好吧你是女孩子……那,那你可以哭一下……”

“女孩子……也不哭……”七歲的桓是知哭得直打嗝,抽抽噎噎卻還是嘴硬,“我、我要做……最、最堅強的……女孩子……”

那兩個小小的人兒在斑駁的光影中逐漸褪色、消失。十五歲的桓是知在回憶面前莞爾。

“小姐,”平藍起身湊到桓是知身邊追問,“只是什麽呀?”

只是,人這顆心,只能住一個人。

在那個人從心裏消失之前,別人再好,都無處插足。

平藍眼睛一眨一眨,好奇得臉都要湊到桓是知臉上了。桓是知終究沒好意思把心裏那個“肉麻”的答案告訴平藍,便又用那折扇輕敲她的腦袋,笑道:“說了你也不明白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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